之后的一个月,进秋发现少爷没有再回来过,老爷早上虽然起得早,但出门只带了开车的司机和之前帮他送信的那个长工,中午和晚上也极少回府里吃饭,这个偌大的林园府邸,人气全来自做活的外人。 又过了两个月,张管家叫上进秋,只留了几个老伙计在府邸看家,其他人全部去了平良大饭店。 说是今天有贵客驾临,必须找几个得力的贴身仆人去跟着伺候。 这几个月进秋已经对伺候人这件活儿得心应手了,她话少也从不偷懒,难得细心,所以也被叫了过去。 她拽着手指,跟在张管家身后,进了平良饭店的大门后,又上了楼,饭店的装饰有些繁华豪奢,琉璃窗水晶灯的搭配令人眼花缭乱,与戚府的简洁大气截然相反。 想起这是周深的产业,进秋心道,难道老爷喜欢这样的风格? “你们先在这间屋子里候着,等会儿会给你们安排活儿,千万仔细着,别给老爷丢脸,听明白了吗?”张管家把他们领进一间有几个长凳长桌的十多平的屋子里,给他们交代事务。 张管家走了以后没多久,一个冷脸的女人走了进来,没有说废话,直接给他们一一安排了事儿,进秋认真听着,跟着同行的丫头一起去了厨房拿了一瓶外文标的酒以及玻璃高脚杯。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,细细打量其他人的做法,默默学下来。 丫头们一起进了一间厢房,进秋进来前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子,写着一个字,她认得,叫甲。 进了屋,进秋发现少爷居然在。 一桌子都坐满了人,戚哲坐在上座的左边,上座是一个没头发的中年男人,气势逼人,进秋瞄了一眼就没敢再看了,只是默默地给客人们斟酒。 “平之,怎么不见子鱼?”上座那人笑道,“按理说他该坐我身边来的。” 平之是戚哲的字,他微微翘了下嘴角,回道:“校长说笑了,您明知他和我只能有一个人坐在这。” 校长摇摇头,说:“平之你啊,还是不知道子鱼的用心良苦啊。” 戚哲沉默,脸上倒没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。 “这样吧,先让子鱼进来陪我喝一杯,我真是好久没见着他了。”说着,校长伸手指了指端正站着的进秋,说,“你去喊子鱼来。” 进秋愣了一下,但很快应下来,走了出去,她关了门才从头上流出一滴汗。 她怎么知道子鱼是谁啊。 二话不说,先去找了张管家,张管家一听,赶忙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:“快去乙厢房喊老爷去甲厢房,说委员长喊他去的。” 伙计连忙去喊了人。 张管家回头对进秋说:“你也去,好好伺候着。” 进秋点头,跟着伙计后面小跑去了乙厢房。 房内,周深和几个穿着便服的人坐在桌上笑着聊天,听完他们的话,他收敛了笑容。 “子鱼,我早说了,委员长知道你在肯定会喊你,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啊。”身边有人说,“再说了,委员长在,平之怎么也会给你一些面子的。” 周深笑笑,站起了身:“各位先吃着,我去敬杯酒就回来。” “子鱼辛苦。”众人随之站起身,送他离开。 走出屋内前,周深对屋子里的仆从说了好好伺候。 进秋这下也明白了子鱼估计是周深字,心里边记着,脚下跟着他回了甲厢房。 校长一见他进来,便露出开怀大笑:“子鱼!快来快来,同我喝一杯。”他拍了拍自己早就为周深留好了的右边座位。 餐桌上除了某个人,其他人也都对他笑脸盈盈。 “委员长好久不见,各位长官也好久不见,”周深笑着走过去,微微欠身,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定制西装,身前只扣了一颗纽扣,衬得腰线更加流畅,富有质感的裤身随着他走动显露出包裹着的大腿形状,他踏着微微有些宽大的皮鞋跨进了座位坐下,称赞对方道,“委员长您还是如此意气风发。” 校长听了仰头大笑,伸手握住周深的一只手,另一手举了一杯酒,说:“子鱼,不知道为什么,我看着你就高兴。” 周深微笑着没有说话,只往桌上拿了一杯进秋刚倒好的酒。 “哎,大概是那么多年过去了,当初在日本留学的那批人,也就你!”校长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道,“一如既往。” “二十多年,”周深有些苦笑,“早就物是人非了。”说完他看向对方,与其对视,亮晶的双眸没有一丝杂物,如此纯粹。 校长看着他,摇头道:“我知道,你还怪我,把你硬留在了南京。” 周深垂下眼眸。 “但你和平之,都是我的心肝呐,少了你们俩谁我都舍不得,”校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,“当然,不是我想管你们的家事,当初我把你带给戚老爷子的时候,是真心想让你留在这儿,留在我身边的。” 周深把端起的酒又放了下来,淡道:“委员长,都过去了,我和阿哲,挺好的。” “是嘛。”校长有些惊讶,转头看左边的人。 戚哲一直在盯着进来就没正眼瞧他一下的某人,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,说:“周老板好大气,可是我戚某太小肚鸡肠了,有些事情在您那过去了,在我这可从来没过得去。” 校长咳了一声,对他说:“平之,不管怎么样,子鱼还是你的长辈,好好说话。” “校长,”戚哲转头看他,“甭拿什么辈分说事,我知道养我的兵用的钱大部分是他赚来的,但是他能安安稳稳在南京做生意,甚至能做洋人的生意,靠的是我的兵护着。校长您对他好那是理所当然,但对您的兵,对我,是不是太偏心了。” 校长竖眉,本就暴躁的脾气直接一拍桌子,怒道,“戚平之你好好说话!子鱼是我从日本带回南京的,是我把他交到你父亲手上的,你们戚家的产业是子鱼救起来的,没有子鱼,你还回得了戚府?进得了军校吗!” “我不用他我也能进!”戚哲同样怒气冲冲。 校长蹭得一下站起了身,周深连忙拉住他,柔声说道:“志清,别生气。” 听他喊这个名字,校长一下就消了气,看了一眼抬眼望他的周深,又坐了回去。 “阿哲长大了,我们做大人的也不用再那么管着他了,”周深笑得很温和,“他忙完能回来吃一块梅花糕,我都是高兴的。” 似乎全南京都知道戚哲爱吃梅花糕了,这都得益于他十六岁之前都总往东街二条巷子那的老铺子买着吃,还只吃这家店的。 后来老铺子的师傅也老了,听说是清朝御膳房出来的老师傅,性子真真是个特别的,过了六十便直接关了店歇在家。 虽然十六岁之后的戚哲再没去过,但周深三顾老师傅的家中,说动了人继续做梅花糕,但每次周深想要也得亲自到他住处提前约上,也得帮人把材料买上,后来周深开了平良,平良的伙计也渐渐成了这个带货的中介。 这事儿在南京城也是杂谈一桩,校长自然也知道,只道周深对戚哲是宠得太过,毫无底线。 “子鱼你辛苦了。”校长伸手拍了拍周深的手背。 戚哲眯眼看着两人的动作,冷笑一声:“仰人眉睫的小官。” 此话一出,连周深的脸色都变了,校长更是勃然大怒,指着戚哲,气得手指直抖:“阿哲你!你怎可如此侮辱子鱼!”小名都唤了出来:“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,戚仲光哪一次打你不是子鱼护着你,哪一次赶你出门不是子鱼来求我让你住下,厂子倒闭的时候,是子鱼到处借钱借贷恢复的产业链,你才能在前线定心,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!是,子鱼是不姓戚,但他是戚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人,我说了算!全南京都得认!” “校长……”周深拉住对方,说,“别说了,阿哲他没有恶意。” 戚哲看着他那张无害柔弱的脸,想到戚仲光死的那晚上,他也是抬着这张脸让自己相信他。 背着自己亲爹的尸体,他走到后山把这个薄情了一辈子的老头子埋了。 那天晚上雨多大,只记得往后山走的时候,一整条路都是湿润的,空气也是发潮的。 戚哲当时才十六,怀里还揣着从东街二条巷子的老铺子里买来的梅花糕,要给子鱼吃的。 从来都不是他爱吃梅花糕,是周深爱吃。但没有人知道。 戚哲埋人的时候,周深就站在旁边。 “你不是真的对我好,”这是肯定句,戚哲脸上淌着雨水,一下一下铲着土,“所有地契,厂房,机器,还有伙计们……都是你的了,这就是你的目的吗。” 周深脸上的血迹被雨冲淡了不少。 “是,你现在要的我给不了,但你不该答应他过什么门!”戚哲大声在雨里说着,铁铲狠狠插进土里,“你不该的……你应该等我!”等我与你同辈。 雨太大了,大到眼泪和雨水都分不清了。 “阿哲,你还小。”周深看着发了疯挖着坑的戚哲,少年已经长得比他高大了,不是刚遇见时的瘦弱样子,“你没法保护自己,很多事情……你还不明白。” 戚哲最讨厌,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。 因为他最害怕的也是这句话。 他太弱了,没法保护自己,更别说保护别人了。 “所以你根本不懂。”戚哲低着头,曜黑的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两侧,又被他用手背抚开。 他把老头的尸体拖到坑边,最后看了眼这个还死不瞑目的老人,然后扔了进去,一点点把土盖没。 “对不起。”周深轻声说,“戚仲光必须死。”就算戚哲会恨他。 戚哲盖上最后一捧土,狠狠闭了闭眼睛,恨周深根本不懂他的心。 回去后,戚哲宣告戚仲光回府途中遭遇泥石流身亡,校长亲自来了戚府,说既然戚府无女主人,戚哲基于年纪还轻无法担当重任,做主让周深成了戚府的当家人,待戚哲什么时候能接下重担再让其掌权。 以往出面的当家形象就是周深,更别提戚仲光每次和人会面都带他,前院后院的事情,生意的事情,全部都是周深一个人管着。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,所有人也都默认,周深就是戚哲的长辈,同母亲一样的长辈。 戚哲最佩服周深的也是这一点,他似乎总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体面,哪怕细想一些事情其实是不合规矩、不符常理的,但只要周深去做了,这些事情就能变得正常起来,好像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不可能的。 就好像周深本来就是他的长辈,而不是刚来时会和他一起嬉闹的朴素少年。 就好像戚府本来就是为军营做事,而不是一开始时只做百姓生意的普通商户。 就好像他和周深本来就水火不容,而不是在书桌前会握着他的手执笔写诗的亲密关系。 就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在忤逆周深,可是,明明每一次,都是周深在擦他的逆鳞。 就像现在,餐桌上的其他人都在看着好戏假意劝着委员长别气了,而周深站在校长身边,表现得如此明事理,似乎让人觉得他就是自己唯一的知己:“阿哲还小,还不懂事,您消消气,跟小孩可别一般见识。” 还小,不懂事。 永远是这种评价,所以他到底要做成什么样,才能在这个人眼里是个真正的男人,而不是一个要被保护的孩子? 他还唤别人的名字唤得那么温柔,用那张嫩得能掐出水的脸看着别的男人,小了一倍的手被男人粗糙的大手那样使劲握着也没反应。 周深好不容易把校长给哄得稳住了,下一秒就看见戚哲起身了。 “我军营里还有事,校长您慢用,我先走了。”说着直接就离开了厢房。 校长简直要被气得吐血:“这臭小子!仗着有点本事为所欲为。” 周深眼里的失落一晃而过,笑道:“委员长,您还没去过平良新开的舞厅吧,赶紧去听听,要是喜欢,明儿我就让人把您当活招牌挂出去,给我的新产业做做宣传。” 校长靠在椅背上,哼了一声,说:“又扩张了?平良本就成我们食堂了快,只要有这平良两个字在,还用得着再宣传什么。还有啊子鱼,不是我说你,平之刚刚说的都是对你的不尊重,你倒好,不生气就算了,还拦着我教训他,再这样给他惯下去,他就得上天了!” 周深笑着摇摇头:“哪有那么夸张。” 戚哲离开厢房后,在周深的控场下,气氛又逐渐变得舒服热闹起来。 在南京城,各官家都爱请他去热场子,好像有他在的地方,就不用担心有话会掉在地上、气氛会变得尴尬。 他靠着这本事也逐渐搭上许多关系,在各官家、军家中游刃有余,成了如今八面玲珑的周老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