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时,周深把贵客们都送走后,让人都准备着打烊,然后自己继续去了三楼最里层的癸厢房。 屋里早早就坐了一个人,剑眉星目,很是正派,一身灰色长褂,袖子微卷,露出里头白色的布料,周深一进来,他就站起了身,跟戚哲一样足足高了周深一个头。 “洛先生久等,”周深抬手欠身,“请坐。” 洛耳向他抱手:“周生,辛苦。” 今天这两个字听得实在多了,周深苦笑,摆摆手道:“辛苦什么,都是我自找的罢了。” 洛耳见他嘴上如此说道,却又顺手给他斟了一杯茶,在礼仪上,周深永远能给人最舒服的度。 “今日见面,主要是想同周生商量广州港口的事情,”洛耳看着他低垂下眼显出的睫毛,在亮黄的灯光下柔和得像一片羽毛,“这个月我们在花都刚开了一次紧急会议,向前、仲明等同志都认为广州港口非常重要,如果周生你能够帮助我们地下的同志进入码头的管理区,我想后期的运输应该也还能够继续进行下去。” 周深抿了抿嘴,默了大概十多秒,他才开了口:“对不起洛先生,我已经决定放弃广州了。” 洛耳皱眉。 “但是我会让后续的运输继续正常进行下去的,”周深继续道,“广州你们已经无法再占领了,今后必定也不会留太多人在那里,所以我会把运输的港口换成离我更近的大浦港。” “连云港?”洛耳惊讶,“在蒋-瑞元的眼皮子底下,你确定?” 周深点头。 这实在太危险,洛耳叹气,又突然想到一件事,有些试探地问道:“周生你……是在躲避戚哲吗?” 先前戚哲没来广州的时候,一直是将那里作为运输的码头,可起义结束,戚哲升为军长后,周深快刀斩乱麻一般放弃了广州港,这不得不让洛耳怀疑。 “洛先生怎会这么想,”周深无奈笑道,“你知道的,我做生意从来都很认真的。” “是。”洛耳微笑点头。 二十七岁就成为地方商会的会长,周深的手段洛耳当然清楚,但凡他想做的生意,极少失败过。 “我知道你的疑虑,”周深说,“但你想过没有,你们在广州的这一次其实是成功的,但却坚持不了多久,为什么?” 洛耳:“因为敌人太强大了,但是我们不会害怕,失败是成功之母。” “令人尊敬,”周深点头,“可是,现在的事实就是没有时间给你们喘息,你们需要尽快想出真正的解决办法,而不是像蚊子一样时不时挑衅一下强大的敌人。” “我们正在努力。” “如果你们能看清楚现在中国的形势,就应该知道,哪里才会是你们真正的容身之处,”周深把桌上的一个瓷杯摆在中间,又摆了一个小一点的瓷杯在旁边,“现在你们的敌人就好比这个大的物什,你们就好比这个小的。妄想用现在的力量去打败对方,希望渺茫。广州和南京一样是繁华的省会,城市遍地都是蒋-瑞元的人,你们的一举一动根本躲不开他的眼线,只有转移到他看不见的地方……”周深把小瓷杯移到大瓷杯身后的影子里,继续道:“你们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……港口也好,据点也好,可以不被他发现。大浦港靠近农村,没有南京港那么显眼,最近淤泥逐渐堆积,蒋-瑞元不久后一定会放弃这个港口,而在大浦港不被重视的这几年,来供我们的运输……足够了。” 看着桌上这两个瓷杯,洛耳眸中发亮:“原来如此,实在是……好计谋啊。” 周深微笑:“洛先生是明白人。” 厢房灯光照在琉璃窗上,印了彩在屋中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,西装与长褂的对接,在这个传统思想与先锋文化碰撞的时代,竟是如此和谐。

周深回到府邸已是近丑时,房门口站着进秋,看见他走来,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。 他蹙眉,走过去问:“怎么站在门口,今晚不用你伺候,回后罩房吧。” 进秋拧着手指,眼睛往房门看,又转回来望着周深,好像在暗示他什么。 周深一顿,额角跳了跳,往前走直接开了房门。 屋里太师椅上果然坐着一个人。 “阿哲?” 戚哲没个正行地靠在椅子上,听到有人喊他,微微睁开了眼。 周深闻到了一些酒精的刺鼻味,他皱了皱眉,转头对站在门口的进秋说:“去打盆水来。” 进秋连忙应了向厨房跑去。 她也是倒霉,刚好今天她值夜,少爷就回来了,还特别凶地问她周深回来没,听到没回后,直接用脚踹开了门进了屋里,她根本不敢说什么,只能盼望着老爷赶紧回来。 等把水端来时,房门却是关着的。 进秋轻轻喊了一声老爷。 门马上就被打开了,周深接过她手里的水,然后让她回去,不用伺候。 进秋看见周深把盆放在正堂的那张桌上,旁边的太师椅已经没人了。 周深回头见她还在,愣了下,笑着说:“没事,你先回去吧。” 把小姑娘喊走后,周深收了笑,把门关上,回身把脸盆端进了卧室。 干净的床铺上躺着一个明明睁着眼,却安静得像睡着了的男人。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,光线昏暗,空气的流动带着火焰晃荡,印在正在拧毛巾的周深侧脸上,竟是有粼粼波光。 仿若此刻是存于海底,感受不到温度的火光成了橘红的水,闷在这间原先住过戚仲光的屋子里,戚哲觉得窒息,也不明白,周深是如何能在这待下整整十年。 温热的毛巾轻轻在自己脸上擦拭,在私密的空间里,焰火的包裹下,望着坐在身旁的周深,戚哲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。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里,有归处简直就是一种奢侈,与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兵,流离失所的百姓相比,他居然还是有可以回的家,有在家迎他的人。 “你到底想要什么。” 周深替他擦着脖子,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,抬眸看对方一眼,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:“想要阿哲平安啊。” 戚哲皱眉,没有像平时那样反驳他,只说:“除了这个呢。” 周深起身去洗毛巾,没回答他的话。 就是因为周深每次都逃避问题,也不与他谈过什么心,所以戚哲才会有种看不透他,看不懂他的感觉。 虽然在南京城,周深的形象总是谦和亲切的,但却没有人敢惹得起他,戚仲光的死也不是没有人出来质疑过,但随后质疑的人却在几天之内就改了口,只夸戚府周老爷的好,只字不提戚仲光之死。 其中的缘由不言自明。 能走到这个位置来,谁又会是毫个无能力的傻子呢。 戚哲盯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,突然说:“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洛耳联系。” 周深一愣,手上拧毛巾的动作却没停,只是继续沉默。 “你觉得我知道了,他会不知道吗?”戚哲说。 他一个军长都知道的消息,委员长怎么可能不知道。 “他是只好笔,”周深拿着毛巾擦了擦手,挂在架子一旁,“一篇文章可翻千浪,我需要他来帮我稳住生意上的一些事情,就算有联系也没什么的。” 戚哲眯眼:“他是共党的人。” 周深与他对视:“那又怎么样。” 因为过年,清党计划高潮落幕,但不代表蒋-瑞元不会继续追究下去。 “我是个生意人,”周深走到床边,坐下,“不代表任何派系,我想和谁做生意那是我自己的事情,我与谁亲如一家,又同谁谈笑风生,根本说明不了任何。” 戚哲望着他,眼里略过一阵痛苦:“他们会把你吃了的,就像你吃戚仲光一样。” 如今的尊敬和忌惮,一瞬间就可以变成唇枪舌剑,南京城一民一口吐沫,都能把人淹死。 “那你呢。”周深伸出手,指尖轻轻划过戚哲微凸的眉弓。 对方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,一双狼目注视着眼前还笑盈盈的人,哑声道:“我当然是第一个就把你吃了的人。” 周深手背掩唇轻笑出声,随后俯身靠近戚哲,面对着面说:“那我也是值当了。” 他的声音本就娇嫩如雀,这会儿几乎贴着人说话,戚哲心跳得他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,他喉结滚动一番,不自觉将脸往前靠。 然而下一秒,周深压着他翻了个身,直接躺在了床的里头,被子一掀把自己和身边那人一同盖上,有些俏声说道:“睡吧,难得你愿意回来,好好睡一觉。” 而后没等戚哲反应过来,将床头的油灯给吹熄了。 周围瞬间陷入黑暗。 少年不知在黑夜里缓了多久才平复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,他轻声唤了一声身边人的名字,没有得到回应。 在快要入睡时,他才发觉,曾有一刻,竟是有种彼此付下承诺的怪异感。

翌日清晨。 周深迷蒙睁开眼睛,想起什么般转了身,却发现另一边已是空空如也。 他伸手轻拂了一把绸面的床单,竟还有些温热。

年后,平良舞厅正式开业,叫做新月。 因着听说委员长也较为捧场,各大官家便也随之而来。 而不巧的是,这个时候国民大剧院大街小巷地敲锣打鼓,告知南京城的千门万户,宋素枝回来了。 一夜之间,国民大剧院的票卖得光光的,还让不少倒爷们赚了一笔。 宋素枝的戏票那是免费的,但是限量,所以不少人抢到号之后,会拿去加价再倒卖,至于剧院在这里面儿有没有出力,那就不为人知了。 戚哲在军中也听到了这事儿。 “也是奇了怪了,那宋素枝的票明明他妈的是不要钱的,但是我居然花了比别的戏子的票钱高了整整十倍的价钱!”他的副手愤愤不已,“我真是想不通!” 出身商贾的戚哲当然清楚这里头的道道,对此不屑一顾:“一个戏子也值得你这么费劲。” 副手窘迫了一下,但为着挽回面子,说:“不是给我买的,给别的兄弟买的。” 国民大剧院有十年的院龄,虽然不是老剧院,但也是攒了许多忠实戏迷,老一辈儿爱去小茶馆老戏院,但也慢慢有一部分往大剧院走,虽然更多的还是中青一代爱在这待着。 可以说,国民大剧院是了解南京城的中青年最合适的地方。 宋素枝的复出让国民大剧院的生意一下暴涨起来,自然新月舞厅的生意便暗淡了,有人私下说道宋素枝断了周老爷的财路,势必要被教训一番了。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,依旧风平浪静。

一日,进秋外出采买,路过新月,发现舞厅门口放了一个牌子,上面贴了一张海报,海报上是一个女人,带着半开的蝴蝶面具,穿着一身蓝色立领包身长裙,手臂上缠绕了一件白绒做的长条披肩,一手抚着立着的麦克风,一手搭在裙身,裙边叉露出白皙修长的腿,配上蓝闪的尖头高跟,着实婀娜多姿。 进秋不由走近,海报旁边写着两个字。 在府里的日子,周深偶尔会有意让进秋认认字,日积月累,她现在也认得比以往多许多了,所以不费太大力气便认出了海报上的字——幺蝶。 “这新月出来的伶人那嗓子真是不得了呐!” 进秋身边走过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,刚从舞厅出来,似乎还沉浸在什么梦中,表情都非常迷离。 “那随便哼一声真是能酥了我的骨头咯!” “实在是极品,比那宋素枝还要勾人许多!” “也不是这么说,”有人嘿嘿一笑,说,“宋素枝那是玉女,是超凡脱俗的谪仙;幺蝶那是婵娟,是惊鸿一瞥的洛神风姿。” “对对对,说得好说得好……” 进秋看着他们边说边远去,忽想起自己还没采买完东西,赶忙离开了新月。

没过几天,新月舞厅的幺蝶便名声大噪,在之后的两个月内甚至压过了宋素枝的风头。 众人皆爱看这美人争艳的场面,一时间国民大剧院和新月舞厅均是门庭若市,都想睬一睬玉女与婵娟的仪范。 因为太过火热,宋素枝和幺蝶都有着一批死忠的戏迷与歌迷,这两批人各自看不惯对方,但因为一直没有什么正面交际,便也维持着奇特的和谐。

然而就在某一日,两人的演出撞在了一块,抢不到宋素枝票的人,转头就去了新月,新月的票贵得一般人进不来,听不到幺蝶的人自然也转身去了国民大剧院。 一来二去,宋素枝的戏迷们闹到了新月门口,矛头直指幺蝶,说这幺蛾子用下贱手段故意给宋素枝下绊子。 “你们周老爷都不敢动素枝,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背后弄虚作假!” 另一边新月门口站着一排幺蝶的歌迷,与其对骂,愈演愈烈,最后竟是演变成了互殴。 场面一时混乱不已,更多人在对面或稍远处的茶楼上观着戏。 “砰!砰!” 突然,两声枪响叫停了掐架的两伙人。 戚哲骑着马从不远处缓缓行来,慢放下还在冒着烟的枪,身后跟着他带的两列兵,他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这些人,发现守着新月门口的是一群官家少爷,另一边更多的是商户家的或者学生,他随即开口,话语掷地有声:“不想死就继续。” 人人都知道戚哲是蒋-瑞元身边的红人,又是戚府的少爷,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他。 一众人虽不甘心,却也都悉悉索索彼此放手,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准备离开。 “等等,”戚哲一拉缰绳,停下马,“我说了让你们走吗?” 那些准备离去的戏迷们都一愣,有些忿然却畏惧的眼神看着他。 “在街道寻滋挑事,打架斗殴……”他一句一句列出罪状,最后判定,“全抓起来带回去!” 那些人一听,脸色一下就变了,嘴里大声喊着凭什么抓我之类的话,戚哲全然不听,他的兵听了命直接去押人,自己扯了缰绳就准备掉头回军营。 可刚要走,身后就有人大喊:“慢着!” 戚哲一回头,看见戚府的张管家在十米处站着,还擦着汗,似乎是跑来的。 他疑惑地皱眉,但没两秒,就看见后面来了一辆黑色轿车,但只有副驾驶上下来了一个人,远远对着戚哲鞠了一躬,然后大声说:“戚少将,我们老爷说这事儿您不用管,把这些人都放了吧,所有赔偿和责任他一个人担了。” 戚哲望着那辆车,想透过前窗去看后座那个人,但显然对方没有想出面的意思。 “哦?”他牵着马过去,所有人都让开了路,“我要是不放呢。”他停在车头前。 副驾驶的人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,打开,递到戚哲面前,说:“这是委员长的审批,他已经同意了,戚少将可以看看。” 周围的人翘首偷看,戚哲一瞥,没说话。 “老爷还说了,这事本就不归军队管,是警署的活儿……”这人在戚哲凌厉的眼神下越说声音越弱,“所以……少爷您还是把他们都放了吧。”说完,却迟迟没有得到对面回应,看戏的众人在两边呼吸都不敢过重。 戚哲在南京城的百姓看来是个较为神秘的人,十六岁的时候,父亲身亡,之后便离家出走,等有消息的时候才知道这位戚府的少爷已从军校毕业,此时早已过了六年,经过两年的枪林弹雨,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军队少将。 他在人前很沉默,枪打的响都比他说的话多,但有一点南京城的人都知道,戚哲和周深,是非常不对付的。 无论是传周深夺财还是戚哲无用,反正两人之间,定是有什么血海深仇。 今日在这碰上,简直是一场大好戏,每个人都一眼不眨地盯着,生怕等会儿枪响了连累到自己,又怕两人之间斗争不会被激发。 可谁也没想到,本就灰暗的天空闷出一声雷响,随即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落,看戏的人还没等到下一回合,便扫了兴地不欢而散。 那些本要被抓走的人看戚哲不为所动,士兵们也没有继续得到指令,所有人便都偷偷地溜走了。 没两分钟,马路上便只剩下一列军队与黑色轿车。 “咔。” 后座被打开了门,周深撑了一把黑伞下了车,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,向对方走了过去。 戚哲看他走到自己身边,把伞递过来:“阿哲,别感冒了。” 男人发丝滴下雨水,垂眸看对他仰头的人。 周深今天应该也是去会了客,穿了白衬衫,外头扣了一件褐色马甲,掐了细腰,棉质的长裤裤脚套进了靴子里,本就细直的腿更显匀称。 等着对方接伞过去的周深耐心地举着手,却没料到下一秒手臂就被人抓住往上一提,说实话是有点痛的,两把伞一下没拿住,全部掉在了地上,随即腰也被托起,再晃过神来,屁股就坐在了马鞍上。 “不是……”周深转身去看人。 但对方没给他发应的时间,直接脚一蹬马肚子,喊了一声“驾”,那马就载着两人往前跑去。 千里马奔腾,划破雨帘,溅起无数水珠,速度快得一会儿便没了影儿,只留下剩下的士兵和家仆面面相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