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7年4月11号晚,蒋-瑞元发密令实行清党计划,第二日,上海便开始了一场巨大的政治变动,国家革命在初阶刚上高潮便迅速跌落。 同年,蒋-瑞元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。 进秋也刚好那年在南京找到了一份活儿干。 这份活儿是母亲娘家的一位亲戚给她谋的,也看中了她老实并且干活细致,让她来小心奉侍个大人物。 “之前那位便是因为多嘴偷懒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,被赶了出去,你顶上来了可得好好伺候着,先前李工跟你交待的你都记着了吗?”张管家回头看她一眼,眼睛定在进球人中旁的那颗痣。 “记着了。”进秋抬头瞥了这位张管家一眼,又迅速垂眸,不再作声。 管家把她领到正院一间宽敞的厢房,交代她把这儿打扫得干干净净,明日她侍奉的主子就要回来了。 虽然皇帝这个职位早已经被时代抹去十几年了,但很多人的行为处事还没有完全从那个封建年间转换过来,即使进秋是个年轻的,因着没读过两年书,根本没有熏陶过什么先进的思想,也同样没觉得张管家的话有什么不对。 她先是在房内转了一圈,感叹了一句真大真好看外,接着将屋子的摆设都记了一遍—— 进门是正堂,放着檀木的八仙桌,两边是相配的太师椅,台案在后头,乘着两对易碎端庄的白瓷,中间还设着一个自鸣钟——一看便是西洋物,屋角立有两张花几,盆花应该是按着季节摆放的,后方墙面正对案几上挂着一副古画和一对妙字。 往左便是休息的地方了,一张雕木架子床,吊着白色纱幔,旁边除了放高大的衣柜,还有一个专门用来梳妆的台子和官帽椅,进秋心道自己的主子大概是个女人? 往右是一间书房,书桌后是放着许多书的架子,里头还放了一张罗汉床,可能是主人有时候在书房累了便直接在这歇着了。除此之外,这座书房还有一个偏门,进秋一打开,发现这门竟直通后罩房,也就是她住的地方。 那可真是对主子也好,对她自己也好,都方便了许多。

清晨的府邸总是因为院子里种的那些花树招来早起的鸟儿,好在罩房里的人也都起来干活了,穿堂里是来来往往的各种男女,都忙碌着各自手里的活儿。 “还有多久!怎么还没人来报给我啊!”张管家提着马褂袍子,着急忙慌地从西院的穿堂进了正院,“人呢!人呢!” “这儿!张管家!”被派出去的一个长工正好从正院后门跑了进来,“马上了,张管家!老爷马上回来了!” 在一旁端着铜盆的进秋一愣,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长工对拿帕子擦汗的张管家说:“老爷、老爷已经过了牛首山了,再过一个时辰就、就到了。” “好、好……”张管家应着,带着人出了院子,走之前还不忘交待,“都手脚快点!这次不仅老爷要回来,少爷下午也要回来!都给我精神着点!” “是!”众人应下。 火房备好精细的餐食后,各厢房的下人也把活儿都干好了,一众人悉悉索索跟着张管家在已经打开了的大门口等着。 进秋靠着墙面,静静地跟他们一起等,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蹲着,大家都站着,做着时刻准备迎接的姿态。 等得无聊,进秋踢着地上的石子,声响吸引了身边的一个长工,他看见进秋倚在了岩石的墙面上,没个形态,生气地将进秋扯开:“别吊儿郎当的!” 进秋吓了一跳,还没等那人继续说话,耳边传来了什么重物压路的声音,众人立马骚动了起来,进秋闻声望去,在大人身躯的间隔缝中,才隐隐约约看见有一辆黑漆银边的轿车向他们驶了过来,大家都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,一张张黄澄澄的脸此刻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。 原来这就是李叔说的会自己动的铁皮子做的车?进秋好奇地打量着那辆车,看它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门前,有人从副驾驶上下来,走到朝着人群那面的后座处停下,左手拉开车门,右手定在车顶框边,恭敬地俯着身,迎接后座的人下车。 此刻的进秋屏住了呼吸,睁大了眼去看那个神秘的人。 然而她太矮了,视线被前方的大人挡住了太多,她只能看清那个人个子应该并不高,很瘦,穿着一件长如旗袍的白衣,腰间束了一条黑色的带子,掐得那腰看着竟如女子般盈盈一握,但看那体态,又似乎是个少年。 “老爷回来了,一路上辛苦了。”站在最前面的张管家说道。 “是啊是啊,老爷辛苦了。” “辛苦老爷……” 居然是老爷?进秋很是惊讶,这难道是个老头子吗? “不必担心,我一切都好。” 那人一说话,进秋直接捂住了嘴巴。 这清凉如泉的声音,听在她耳朵里确确实实是个女人啊!

屋内是张管家在给老爷交待他不在时的一些院内事务,以及告知一些拜访客人的名单。 进秋在一旁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换洗着擦手的毛巾,拧着布的手用着巧劲,让水顺着盆内面流下去,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,但这样的细心反而吸引到了人。 “……好,我都知道了,嗯……这位小姑娘是?” 听到这位年轻的老爷提到自己,进秋心里一惊,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手倒是开始发抖了。 张管家瞄她一眼,尊敬回道:“老爷,这是新来的丫头,进秋,李工介绍过来的,我看她做事也认真,便留下了,以后就是她伺候您嘞。” 进秋头越低越下,根本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。 没想那人笑了一声,比早上听到的百灵叫还要清脆,声音更甚:“你这是要把头埋到地底下去啊?我有那么可怕吗?” 张管家在一旁也督促她:“赶紧把头抬起来啊,一句招呼都不给老爷打,怎么这么愣!” “没事,张管家,倒是你别吓到她了。” 张管家连连说是。 那人又说:“姑娘方便抬头给我瞧瞧吗?做我身边人,若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子,也不太合理吧?” 他虽然表面说的是他不知道进秋长什么样子,但进秋却觉得是在说她不知道自己主子长什么样子,这便让她这头不抬也得抬了。 她的视线从布面靴子移到腰间黑环带,再到精致的小立领,脖颈中的一颗黑痣,微微上翘的红唇,挺立的鼻尖和……湖泊一样闪动的眼睛——哪怕细碎的发丝有些遮挡住它,但却如柳絮一样,让它成了一幅画。 从大门进来到现在,进秋才真正看清了这位老爷的长相。 她识字不多,但却记得温润如玉这一词,是姐姐叫她的——配得上这四个字的男人,才是佳品。 居然还真有人能让她联想到这个词来。 “您好,进秋,”他说,“我叫周深,深秋的深。”

庭院的长工们还在从外面搬运着一箱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进府中,进秋用大镊子夹着待会儿要用的毛巾浸在开水里烫着,往外瞧了一眼,觉得大伙儿比昨日的样子要更喜庆了些,难道就因为老爷回来了? 她还没想出个明白事儿来,就看见早上给张管家传话的那个赵长工走向她,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。 “老爷赏的,拿着吧。” 进秋讶然,接过来一瞧,竟然是蚕丝做的精细帕子,这东西可精贵得很,大都是太太小姐用的物什,老爷怎么会赏这种东西给她,难道? 赵长工看她脸一下发了红,啧了一声,不耐烦道:“你可别瞎想什么,这东西府里的下人每人都有一抹,我也是有的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条相似的帕子来,往她眼前晃了两下,又收了进去,“老爷每次出远门回府都会给我们带东西,你最好收起你那点心思,上一个丫头可就是这么被少爷赶走的。” 进秋脸上依旧红着,但这会儿不是羞的,是臊的。 人一走,进秋才把手帕拿出来细细观赏着,她的帕子是粉色的,上面绣了朵芍药,刚刚赵长工是蓝色的,绣的图案似乎是青竹。 看来老爷虽然给每个人带了帕子,但案式不一样。进秋心道,芍药代表了什么吗?结果这么一想,赵长工的话又响起在耳朵边了。 上一个丫头可就是这么被少爷赶走的。 进秋一愣,才发现是少爷?不是老爷? 她又想起早上张管家说,下午少爷也要回来,所以这府里原来还有个少爷?可老爷那么年轻,少爷应当也就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吧,怎地不跟他爹一块回来?而且这府内到现在都没出现过什么太太…… 进秋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,老爷用完膳后回了自个屋子,她把烫好的毛巾递上去,周深接过道了声谢,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把毛巾摊在脸色敷了会儿。 “先出去吧,我有事再唤你。”进秋听他闷着声音说了话,应了一声,便退下去。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,周深把热毛巾拿了下来,被微微闷红了的脸没有见到人时的那么柔和,是格外清冷的。 他回头看了眼几案中间的西洋钟,未时,也就是下午两点。 毛巾被放在了一旁的八仙桌上,他静坐了会儿,安静的屋内随后响起一串长长叹气。 周深站起身,进了内屋,没再出来。

申时,门外传来了混乱的嘈杂声。 正在后罩房打盹的进秋被突然热闹起来的环境吵醒,她揉着还迷迷蒙蒙的眼睛,随口一问:“怎么了?” 一个屋的王妈正收拾着自己的床铺,回头应了她一句:“还怎么了,少爷回来了咯,警醒着点吧。” “啊,”进秋整理了下自己睡皱了的衣服,还没来得及问什么,王妈就出去了。 她呆了两秒,以为又要和上午一般列队迎接,赶忙换了衣服也出了屋。 没想刚露头,就被张管家给拦住,交待了件事:“你赶紧去东街的二条巷那,到平良饭店里提前几日预定好的梅花糕来,顺便去旁边的国民大戏院让戏班子稍晚点就可以来了,都是提前打好招呼的,你去了他们就知道。” 看张管家急得那样,进秋也不敢耽误,连忙应了朝府外走。 她嘴里重复念着张管家刚刚说的那些话,还没完全出门,就听见一阵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。 有时候一些刚打完战的革命军这个时候也会进城,进秋没想太多,跨了门槛出府,没走两步,就看见一列军队浩浩荡荡向府邸行来,为首的那人一席军装,一手扯着缰绳,一手拽着马鞭垂于身侧,骑在一匹黑色的俊马上,威严十足。 进秋不敢抬头去看那军官的长相,低着头走到府墙边,想等着军队走了再说。 可没想队伍却停了下来,进秋吓了一跳,脑子里过了八百遍自己刚刚是否有什么不当行为,她侧着身贴着墙,余光瞥见那为首的军官利落地下了马,正对着府门中间,似乎抬头在看着什么。 没一秒,张管家就小跑着出来了,笑脸相迎,但差点被绊倒的动作和颤抖的声音显示出了他的紧张:“少、少爷回来了!刚好老爷让我提前订了梅花糕,我就想啊,肯定是少爷要回来了!”他一出来,看见不远处瑟缩一团的进秋,一下就拉了脸:“进秋!你怎么还在这!赶紧去啊!” 进秋还没从“少爷”这个称呼中晃过神来,被张管家这么一叫,吓了一大跳,转头赶紧应了一声,便也瞄见了那雕塑般的侧脸,无比分明的棱角,搭上那身肃然的军装,更显其人威武。 那军官听着张管家说话,眼珠往进秋方向一转,他本就长得高,还微微仰着头,进秋被他这么一看,那压迫感差点没让她直接跪下。 她反射般地转头,慌忙逃离现场,耳朵却传进了那位“少爷”分外凛冽的声线:“是吗,我还以为戚府的匾额,早就换成周府了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