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冲刷着黑马的鬃毛,马蹄声在空寂的城郊格外清脆,戚哲单手控缰的指节泛着青白。 周深被圈在军氅与马鞍之间,鼻尖萦绕着枪油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——那是他上个月送往军营的南洋香料。 “阿哲停下……”周深的后背靠着对方胸膛上,军装铜扣硌得蝴蝶骨生疼,扭着身子想躲开。 戚哲充耳不闻,鞭子狠抽在马屁股上,随后用拿鞭的手解开了扣子。 周深终于不再觉得硌得慌,可男人滚烫的前胸却更没了阻挡般贴于他身后,相紧贴的地方温度急速上升,直至火热,内里心脏的跳动随着骏马的驰骋更为剧烈, 周深握住鞍环的手收了紧,指腹擦过鎏金铜扣,一双鹿眼盯着前方,雨水擦过他的侧脸,又飘向后方人的颈间。 铁马蹄踏过青石板,将嫩芽与野花一同碾碎,雨滴浇灌其上,引出怪异芳香。 半柱香的时间,戚哲已经将他带到一座不知道什么位置的山丘上,四周早无了人烟,雨也逐渐消退,只剩丝丝落于人间。 戚哲收紧缰绳,马匹在丘坡上停了下来,同时他怀中的人回了头,戚哲一眼就瞥见了对方因为奔波而大开的领口,露出一段白皙脖颈,以及不明显喉结中的那颗黑痣。 “阿哲,”因为开了口,戚哲才把视线移向了他的淡色的唇,薄,和这个人一样,薄情,“好冷啊,回去吧。” 戚哲无声地解下自己的军氅,一把将周深裹于其中,只露出挺翘的鼻子和半月般的眼睛。 “你想干什么,”他问,“那什么幺蝶是你从哪儿弄来的,一群官家少爷跟在她屁股后面,拉帮结派的。还有那个宋素枝的戏迷们,一半都是你们商会的人……” 他没继续说下去,但话中隐喻已是不言而喻。 半晌,周深轻笑了一声,转回了身背对他,说:“阿哲是在怀疑我故意捣乱呢。” 戚哲拉了一把在吃草的马,开始往坡下慢踱:“我不是怀疑。” 周深不动声色地顺着惯性靠回身后人的怀里。 戚哲垂眸看他头顶的璇儿,被山风吹动了几根呆毛在晃动:“我是肯定你在捣乱。” 周深闷笑两声,震动了戚哲的上半身。 “那你去听过吗?” 戚哲皱眉:“听什么。” “宋素枝,幺蝶,”周深问,“你听过哪一个。” 戚哲微微抬起下巴,不屑道:“没听过。” “那你为何觉得她们就没本事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,”周深摸了摸那马的鬃毛,说,“我是会长没错,但商会的人只在做生意上听从我,我管得了他们的买卖,还管得了他们爱看谁的戏爱听谁的歌吗?”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,毫无破绽,但戚哲知道周深一般不会出面管一些事,今日亲自来让他放人,一定是有原因的:“就算这事不是你挑起的,但你亲自来收场,你觉得你跟他们没关系我信吗?” “可是我也说了,你也知道,我是商会的会长,”周深坦然自若,“既然斗殴的人里面有我商会的人,而且还不少,我当然至少得保证他们的安全,不然以后谁还愿意跟着我呀。” “你要那么多人跟着你做什么,”戚哲说,“你能力越强,要承担的责任也越大,也就越危险。” “那没办法了,”周深又笑了,“谁让我这么厉害。” “……” 戚哲望了眼远处的城门,说:“你有本事下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说。” 周深向来在他人眼里是亲和谦逊的,自然不会随意说这种有些俏皮的话。 这样稍微俏皮的一面是不曾为人所知的,但戚哲在十一岁和十六岁的时候一直是与这样的周深相处的。 那时候的周深没多少人看得起,虽然从日本留学回来,但一来就被戚仲光安放在了本准备取妾的偏房里,指定是个绣花枕头的形象便先入为主了。 谁知后来展现出来的商业天赋却令人惊叹不已,好几次铤而走险将戚家的产业拯救于水火之中,后又得知其与蒋瑞元竟是同窗关系,戚家之后更是与军队做起了生意,在香料和日常供应上更是直接垄断,成为南京城有名的寡头。 如今还将生意做出了国门,伸手到了洋人的钱包里。 产业不断扩张的同时,这也意味着风险更大。 “本就很多人都看不惯你,今天还非得在那么多人面前与我作对,”戚哲低声,“你是还不嫌整个南京城都知道我们戚家的家丑是吧。” “原来你在意这个啊?”周深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他一眼。 “……”戚哲眼里没什么温度,“人人都知道你我不和,何必再来这么一场。” 听罢周深将手附上他的手背,说:“他们那样想是他们,你对我如何我清楚,你我从来没有不和。”他转身去看对方:“不是吗?” 戚哲垂头看进他眼里:“你觉得呢。”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,厚重的军氅也没有办法把身体焐热,山风一吹,更显刺骨般的寒意。 “有些东西演久了,就会变成真的。”

那天晚上新月和大剧院都没有上节目,似乎因为戏迷斗殴的原因,两个名伶都不愿意再撞在一起演出,之后,新月每次有幺蝶的演出都会先出一次预告,随后大剧院也会通知宋素枝新的演出,分别错开。 过完年,戚哲又回了广州,周深则加紧时间出差,先是去了好几趟国外,回来后直奔烟台,在烟台港与南京城来回穿梭,之后又加上了一个连云港,三个地方反复地连线,进秋看着他每次回府邸没多久就要出发去烟台港或者连云港,简直就是个铁打的,跟着的长工和司机都换了两个,但周深却还是容光满面的。 直到立了夏,戚哲准备回府。 进秋接到通知说老爷会比少爷提前回来,她心道到时候估计还得去平良领那梅花糕。 可周深回来当天,在吃饭的堂子里,张管家一脸愁容地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什么话,周深本想把最后一口汤喝了,听完却放下了碗,说:“带我去墓地。” 进秋一愣,等老爷走了以后她才从别的婆子那打听到,原来那个做梅花糕的老师傅走了。 快八十岁了,这个年纪走了,似乎很正常。 墓地在老师傅住的地方后方的一座山上,对方早就对周深说过,若他死了,就埋在那。 周深走到墓前,上了三炷香,倒了三杯酒。 张管家在身后垂手等候。 等三炷香全烧完后,周深才终于开了口:“去老师傅家。” 老师傅住的地方是周深安排的,因为安静又隐蔽,所以对方也同意住下了,当初周深在他那打下手打了三个月,才终于说动他继续做梅花糕。 梅花糕是一件事,但还有一件事,周深非他不可。 老师傅确实是宫里出来的,但不是御膳房,是敬事房。他没有子女,一直是孤家寡人。每年一段时间,他会到天津去。 天津静园,住着一位贵人。 周深通过他,和那位贵人也有上一段联系,现在老师傅走了,虽然他也能和静园那边说上几句话,但总归还是有个中介的好。 他和静园那边的生意只有老师傅知道,毕竟天津那边和洋人以及日本人有联系,他能获取非常重要的信息,在这个时代,这样的信息无疑是很珍贵的。 几乎不会有人去关注到这么一个小人物,但往往小人物的行为,却可能如同一只某大洲的蝴蝶扇动翅膀,结果或将引发一个城市的一场龙卷风。 到了老师傅住的地方,张管家走在前头帮忙把院门打开,又走进去把屋子的门也开了,周深走进去,环顾了一圈屋内的摆设,然后走进了老师傅的卧房,熟练地掀开了被子和褥子,掰了一下床头的一个旋钮,“咔哒”一声,床中间出现一个卡槽,周深从里面拿起一张纸,打开—— “北洋将归,中原混战来即。” 周深皱眉,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准备把纸烧了,可刚点上一个角,他就觉得不对,赶紧把纸扔地上踩灭了,张管家有些疑惑地看着他:“怎么了老爷?” 周深把已经烧了一半的纸条重新拿起来,看着上面的墨迹,说:“老师傅这有钢笔吗?” “啊?”张管家伸长了脖子。 “这笔迹虽然是他的,但笔不是,”周深眯眼再仔细看了看,“他从来只写毛笔,这是临摹上去的。” 消息应该是真的,但他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了。 张官家抬头看他,发现周深的脸色很不好。他原先本是戚哲院里的人,但周深当上老爷后,把他调过去做了管家,没想跟着这位老爷也有十年了,他是清楚周深做事背后原因最多的人,也是知道周深心思最多的人,自然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。 “老爷,”他轻声说,“您是觉得,委员长已经知道……” 周深深吸一口气:“不清楚。” 如果蒋-瑞元知道他一直背地里在扩张自己的势力和关系,并不忠于他,这不是一件好事,但如果只是这样,那其实还好…… “但少爷那事……”张管家说,“他应该还不知道。” 周深轻点了下头:“不然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了,他也不会让阿哲回来。” 随后,两人把老师傅的住处都搜了一下,没再有什么信息。 “拆了吧,”周深说,“把做梅花糕的器具带回府里去,其他都拆了。” “是。”

红日当头,戚哲回府。 院子里早就备好了酒菜,等着他一回来就能吃上。 戚哲过了莲花池就解了军披扔给副手,副手又扔给身后的士兵,他斜看一眼,骂道:“我他妈让你拿着,你不情愿是吧。” 副手连忙把军披又从士兵手上拿回来,讪笑道:“哎老大,哪儿有的事儿,这不在我手上吗。” 戚哲冷哼一声,伸手拿过来直接甩在不远处的鹅卵石路上:“不爱拿就他妈别拿了。” 副手一拍脑袋,赶紧跑去准备捡起来,但一只白净的手先他一步捡了起来。 “阿哲,”周深穿着一身休闲的白短褂子和长裤,站在被树叶切散的阳光下,鲜嫩的像个刚弱冠之年的少年,“衣服不要乱丢啊。” 副手一见来者,撇了下嘴,有些不满道:“我们少将爱丢就丢,你管得……哎哟!” 还没说话,后脑勺就遭一记棒打,他回头看始作俑者,对方面色如常,看他的眼睛闪着寒光:“说话注意点。” 语气其实很平和,但听在副手耳朵里,他觉得瘆得慌,结合自己的被打,他不由地又往周深那看,眼里尽是疑惑。 “这是你的副手吧,”周深温和地笑,“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。” “他不用。”戚哲说。 副手虽然一直跟在戚哲身边,但第一次来戚府,和周深也只是很远地看过或是匆匆略过,这回和周深对上,惊讶地发现这位叱咤南京城的老爷居然这么亲和,他原先一直以为对方和戚哲是水火不容、不合一言的恶霸,这会儿看似乎并不是。 也不知道是这两年总在战场上厮杀见多了生与死,还是发现军队对周深的生意上逐渐有些压制,戚哲这一年开始慢慢想让身边的人接触周深。 整个南京城不是都觉得他和周深势不两立吗?都见不得他们相处和睦吗?但事实上,只是他一直单方面与周深过不去,当然现在还是没过得去,可不管怎样,这都是他戚哲的家事,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。 “不用吗?”周深慢慢走了过来,在戚哲身前停下,“毕竟是客人。” 戚哲低头细细扫他的眉眼:“不用,他等会取个东西就走。” 周深也没继续挽留,点了头,说:“好吧。”然后伸手把军披亲自给戚哲又系上,说:“这儿去吃饭的堂子还有段路呢,今日风大,还是披着吧。” “嗯。” 副手惊讶地看着这幅父慈子孝的画面,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而且,他根本没有拒绝留下吃个饭好吧?!

最后副手还是没留下来,因为上司不让。 那日吃饭的时候,戚哲看见桌上的梅花糕,吃了一块,觉得味道有些不对,周深见他表情异样,知道他尝出与以往不一样的味儿了,便告诉他二条巷子的老师傅走了。 戚哲蹙眉,打算放下咬了两口的梅花糕。 “所以这是我做的。”周深笑着看他。 正要放回去的梅花糕又被夹了回去,戚哲一口吃了剩下的,然后说:“最近这么闲?” “哎呀那可不是,”一旁的张管家赶紧献殷勤,“老爷这两个月都忙得很呐,这梅花糕是老爷晚上抽空做的,做了好多次,手都被烫着了几次呢。” 戚哲皱起眉头,一把抓起身边人的手腕:“受伤了?” 周深另一手摁住他,说:“没有,张管家夸张了。” “诶是是是,没受伤,”张管家憨笑道,“就是太累了……” 也就是因为张管家的“告状”,戚哲才知道周深这两个月跟疯了一样三点一线地跑,坐车都坐出腰肌劳损了,他直接在府门口安排了几个兵守着,还真就让周深实打实在府里待了整整七天。

直到一日,戚哲刚从军营出来,准备回府,就看见自己副手笑嘻嘻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张纸质物往里走,他走过去直接扯来一看,是新月和国民大剧院的票,刚好今天晚上是新月幺蝶的表演,明天是剧院宋素枝的演出。 戚哲一下就想起之前周深问他那句,“你去听过吗?为何觉得她们就没本事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?” “老大……”副手小心翼翼地盯着他,“别给我捏坏了,我好不容易抢到的呢。” “嗯,”戚哲把俩票放兜里,边走边说,“谢谢。” “啊?”副手愣住,随即对他背影哭道,“想看你早说啊,新月的少爷不得直接进吗?带我一个吧少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