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9年2月9日,新月发了一通讣告,公告幺蝶的死讯。 这个如梦幻一般出现又如昙花一现消失的歌女就这样香消玉殒了,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歌迷,质问新月为何迟了快半个月才出讣告,还不为她办葬。 无法办葬也无法说明原因,只能告知因病而亡。 幺蝶死的那一天,党-委的成员之一廖夷白被人枪杀在了新月门口,蒋瑞元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,说自己非让在家修养的夷白来参加宴席,是他害的,身旁的人都在安慰他,戚哲站在一旁,看见卫森扶着蒋瑞元,哭着脸同对方一起擦着并未湿润的眼角。 廖夷白的葬礼在2月1日就办了,蒋瑞元主持,并发誓一定要找到杀死夷白的凶手。4月初,南京政府出了通告,杀害廖夷白的凶手是共-党,蒋瑞元得知后大发雷霆,下发清剿计划。 但计划还没完全实行时,5月,从天津、河南到安徽这一片的军阀,开始暴动。 阎百川作为领头人之一,与其他反蒋瑞元的军阀联合,打算不久后共同发起这场中原争权之战。

与此同时,戚府。 周深坐在会客大堂,对面是正喝茶的蒋瑞元。 已是夏至,院中的几颗榕树郁郁葱葱,却是阴天,未让它们起到什么遮阳的作用。 “子鱼,”蒋瑞元把茶杯放下,面容慈爱地看着他,“等过了夏天,我打算让平之到我身边来。” 今日周深穿着一身立领的绸缎蓝白色常服,用一根龙纹粗带系了腰,套着黑色长裤的腿微微打开了一些,两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,脸上没什么表情,道:“广州那边他刚立足,换了人不知道那边习不习惯。” 蒋瑞元点点头:“是啊,不过我让卫森去那了,比他高一个等级,应该还是压得住的。平之现在已经上过不少战场了,是时候来我身边历练历练了。” 周深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,笑了笑,说:“阿哲他比起卫中将这等老军还是经验少了,万一没能成为您的左膀右臂,还给您带来麻烦,那就不好了,在广州多磨练磨练应该会……” “子鱼,”蒋瑞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笑,眼里闪着些亮,“平之已经长大了,不用你护着了。” 周深抓着膝盖的手有些用力,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,他点头,道:“您说得对,他长大了。” “而且,”蒋瑞元又笑了,“我已经问过他,他答应了。” 周深眨了下眼睛,沉默了几秒,然后就笑了:“这样啊,那好吧。”他知道对方在向他炫耀戚哲更听老师的话,而不是他的。 蒋瑞元饶有趣味地看他尽力掩饰平静的脸色,几根手指在椅子扶手上随意地前后点着,说:“幺蝶死了,很可惜。” 周深一愣,不知他突然提起这个已经“死”了好几个月的人是在暗示什么。 “她那天宴席上唱得很好听,”蒋瑞元说,“可是我连她的真实面目都没见过,实在太可惜了。” “嗯……”周深保持微笑,没说什么。 “就连卫森都跟我说,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女人。” 院子里吹来一阵风,引起落叶缤纷。 官家右派几乎都聚集在了新月,那一年里,大浦港的建设顺利无比,什么程序都在酒桌和包厢里一谈就过,成千上万的商品运输到国内然后从渠道转走。 蒋瑞元去年对广州港的清查严谨得不行,查了半年没有问题才终于放弃,周深让戚哲在蒋瑞元的心里变得越来越忠诚和可靠,但自己却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。 “子鱼从哪儿找来这样有魅力的女人啊,”蒋瑞元说,“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土匪推荐的吧。” 从蒋瑞元嘴巴里听到土匪这两个字,除了共-党也没谁了。 周深清楚对方还不知道幺蝶的真实身份,但杀了她的人一定是蒋瑞元安排的,因为确实,右派在新月聚集的实在太过显眼。 蒋瑞元从老师傅那知道他已经不忠,自然不能留下能拉拢右派的幺蝶,她死是必然,只是周深没想到这么快。 大浦港的寿命怕是也快到限期了。 “他们把夷白害了,”蒋瑞元眼里露出恨意,“我迟早会把这些土匪全部清剿掉。” 周深垂眼,带着一些臣服道:“北洋已归,委员长统一大陆指日可待。” 蒋瑞元大笑,和他继续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。

等把人送走后,周深回到前厅,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,张管家把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,说:“老爷,少爷要去跟委员长了吗?” 周深手指滑了滑茶杯垫子,说:“他是为了我去的。” “可是他一去,我们不是更被动了吗?”张管家愁眉苦脸。 “他现在还不能脱离蒋瑞元的掌控,这毕竟是他老师,”周深顿了一下,说,“但阿哲的心只在我这。” 他望向莲花池的亭子,红色的亭尖很是显眼,尽管它已经够小够细,却在一片绿色中很是惹人注目。

只过了两个月,戚哲就被调回了南京,还升了中将。 他回府那日,周深没在府里,去了连云港。 相比广州,南京更重要,却也更混乱一些,各派势力相聚于周边,最近又一直被安徽那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,时不时暴动一番,着实忙碌。 9月初,周深在大浦港待了两个礼拜终于回来。 当晚,戚哲跟平时一样九点多才回府。 他进正屋前摘了帽,低头确认在郊外踩了泥的鞋已经刷了个干净,才跨了门槛入屋。 没想一推门周深就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,见他来了,缓缓站起身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。 两人对视着,谁也没说话。 末了,戚哲把门轻轻关上,转身向前走了一步,对面的人就跟小鸟儿一样扑了过来,戚哲一把将他稳稳抱住,埋进对方颈窝吸了吸,熟悉的暗香又充斥了鼻腔。 廖夷白死后,戚哲没过几天就被下了命令回广州,走之前的那一天,他和周深在屋里做得很狠,非要周深穿上幺蝶的衣服做。 周深不太高兴地说他并不是对自己有情,而是对那个虚构的女人。 戚哲边吻他腰窝边说:“那也是你,是你的碎片。每一个碎片都是完整的一个你,所有的碎片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你。” 他走的那天,周深递给他一个盒子,上了车以后才打开。 里面装的是一副蝴蝶面具。 “周深。”戚哲喊他,抱着他的手已经紧得让人呼吸不顺畅。 但周深没说什么,只是轻声应了一句嗯。 两人都知道,他们见的每一面都很艰难,所以要拥抱,要热吻,谁知道剩下的吻还能在什么时候得到。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,很昏暗。 但光此刻已经不重要,带点朦胧的触摸会让回忆更深刻。 烛光下,周深难耐地仰起脖子,嘴里发出抑压抑的喘息,戚哲抱着他让对方骑在自己身上,周深两只手撑在他结实的腹部肌肉上,一点一点地上下起伏着。 他双手从对方膝盖往上抚摸到大腿根,看那已经被撑得圆圆的穴口吞吐着自己粗大的性器,前面的小阴茎时不时抖动一下,在前端滴出一些液体,掉落在戚哲身上。 他伸手掐住周深的腰,胯部开始向上挺动,周深似乎突然被对方的几把顶到哪里了,忍不住叫出一声,却没时间思考太多,因为戚哲插得实在太快了,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。 “太……太深了。”周深把手握成了拳头,指甲在戚哲的腹肌上刮出几道红印。 对方根本已经听不了他说任何一句话,一心只沉浸在这温柔乡中。 见到周深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了所有理智,只剩下疯狂与痴迷,变成一个只会对着人发情的野兽。 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呻吟和木床晃动的吱呀声,庆幸此夜无人打扰,足够他们相拥整整一晚,把空气染上潮湿的温度,在呼吸中烙印下刻骨的痕迹。

没两个月,周深又去了大浦港。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,他必须尽可能最大化物品的运输量。 他走之前,把国民大剧院关了,还把一把钥匙交给了张管家,说:“等阿哲回来,就给他吧。” 张管家一愣,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,只是捏着那把钥匙,抖了下手,然后放进了袖口里,应了声是。 这边戚哲被安排到去滁州跟阎百川的第十三师和十五师反打。 战场在清流河附近,戚哲的军营在沟壕后方一公里处,枪声和爆炸声震耳欲聋,每个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沾了灰烬,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。 戚哲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,巨大的台子上摆着战地图,他听着身边副手和几个校官争吵着是否要将敌方引入来安县的埋伏,一网打尽还是持久战。 “有河特么怕什么!”戚哲斥了一声,手往地图上清流河的上端指了指,对副手说,“那儿有个金三村,你找个当地的村民做导,带七师把他们引到那后……”他边说着,手指在地图上滑动。 待部署完任务后,副手立刻带着兵出战,戚哲也领着其他几个校官出了军营。 所以屋内响起的电话没人听见,在这炮火连天的地方,铃声很快就被淹没。

整整一个月,戚哲才领兵回了南京。 他先是去了蒋瑞元办公室复命,对方对他滁州一战非常满意,让他回去好好休息。 戚哲转身刚想离开,却又被叫住。 “平之,”蒋瑞元说,“我甚久没看见子鱼了,有时间你们俩一起跟我吃个饭吧。” 戚哲皱眉,说:“我们吃便是,不必叫他。” 蒋瑞元盯着他,良久,才道:“那我单独与子鱼吃吧。” 戚哲抬眼注视对方,半晌未说话。 “怎么?”蒋瑞元嘴角勾起,“你不放心?” 这是试探。 戚哲察觉出来,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,只说:“是不放心,毕竟他看着弱小,杀起人来却不手软。” 蒋瑞元静了片刻,才道:“也不知道平之你是小瞧了我还是小瞧了他,你是子鱼养大的,但现在的你是我教出来的。” 戚哲站在那,没说话。 “回去休息吧。”对方说,“你做得很好,继续保持。”

一路上戚哲都在回想刚刚与蒋瑞元的对话。 为什么蒋瑞元会开始怀疑他,难道发现他和周深的关系了? 不应该,周深在这几年里,把戚府的人嘴管得都很严。 他迫不及待地回府,下了车就往正屋走。 可走到莲花池,就碰见了张管家。 不知道为何,一个月没见,戚哲觉得这个跟了戚府十多年的老管家好像老了许多。 对方一看到他,眼里就闪了一些亮,不是高兴的,更像是泪光。 张管家有些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,嘴巴抖了抖,下巴上的灰白胡子也跟着颤动:“少爷……” 戚哲心里泛起一阵不安,开口便问道:“周深呢。” 听到这句问话,张管家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地回答,而是从袖口中拿出一把钥匙,递了过去:“老爷……让我交给你的。” 戚哲接过去,沉着声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见对面没说话,他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:“他在哪?” 张管家面容憔悴,皱着脸的表情显得他本就丑陋的脸更雪上加霜,他没有回答戚哲的话,而是往正屋走去。 戚哲愣了片刻,随后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。 正屋的门一打开门,戚哲环视了一圈屋内,没有人。 他转头去看张管家,对方走到书房,从书桌下方抠出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在面上,然后抬头望着他。 戚哲走过去,拿起那个红木盒子观察了一番,发现了一个锁孔,又看了看手里的钥匙,将其对着孔插了进去,往右拧了一下。 “咔。” 盒子被打开了。 戚哲静了好几秒,才抬手打开了它。 里面是一堆纸。 他把东西拿出来,掀开,才发现是一堆合同。 房契、地契、佣人的卖身契……等等,所有戚府的产业,除了周深自己的平良和新月,其他全部转让给了戚哲。 一瞬间,世界好像都安静了。 那些合同被戚哲捏在手里,都皱成了一团。 无数疑问从脑子里冒出。 所以为什么要杀戚仲光,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,这些东西不本来就会是他的吗?! 不……周深不是傻子,他曾经说,戚仲光必须死。 他一直以为周深是为了这些东西,所以才要老头子死的,可是现在他拿着这些契约,上面的字和章告诉他,周深根本不要。 他根本不要这些东西。 “他为什么不要……”戚哲喃喃自语。他宁愿周深只是为了这些东西,只是为了戚家的产业,因为这些他不在乎,他愿意给。 但是周深不要。 戚哲缓了很久,才找回了一些神志,他转身揪起张管家的领子,红着眼问:“告诉我他在哪!” 张管家抖着身子,含着泪摇头:“我不知道少爷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” “那就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。”戚哲咬牙切齿。 正屋外,已经没有那么生意盎然的榕树安静伫立着,偶尔有鸟儿飞进里头窝着,在高大的树上转着头看着这座灰暗的城。

“哗啦!” 一盆凉水从头浇下,周深只觉眼前昏花,他无暇顾及已经湿得淋漓的头与面,脑袋沉得如铁一般,两只手被拉开吊在墙上的铁链中,双腿跪坐在坚硬的水泥地上,呼吸灼热。 “上周末腊月初一,大浦港搜出枪械五千余支,子弹二十万粒,不计地雷手雷等千余,全在你名下的轮船上,你想将其全部卖于共-匪!是不是!” 周深垂着头,想趴下,但身子一往前,手腕破皮的地方就被铁链磨得极痛,他只好又直了直身子,让手舒服点。 审问的人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头发,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,厉声问道:“你想把武器全部卖给共-匪,填充他们的弹药库对不对!” 周深被迫抬起头,喉结缓慢地动了动,干裂的嘴唇张开了一些,回道:“不是。” 对方狠狠松开他,周深的头又垂了下去。 “你莫要再挣扎,我们已经调查到你与共匪头子之一洛耳一直都有联络,大浦港的运输他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!你通共证据确凿,死抵抗着不认罪也无用!” 周深意识混乱,回想起自己在大浦港卸下最后一趟货时,就听见了一声枪响,他立马进了船舱,把还在点货的洛耳带了出来,让人把他送走,然后自己回了港口办公的矮屋,点了一把火,把那全烧了。 所以审问的人说他证据确凿,绝对是哄他的,他一向做事严谨得很,不留把柄就是不留把柄。 “我……”周深挣扎着吐出字来,“没有通共。” 审问者沉默了一会儿,站起了身,在他面前走了两步,又停下,说:“你在南京有三大产业,第一大产业是戚家的丝绸和香料工厂,市场做得很大,军区和洋人的生意你也做,但是你终归不姓戚,戚家只是把你当棋子而已,不会给你庇佑。第二大产业是平良饭店,南京城的‘军队食堂’,但现在你通共,平良饭店已被查封,不必再想;第三大产业是新月舞厅,歌女幺蝶死后被查出拉拢党中右派,霍乱圈层,新月现今已被调查暂停歇业,也不必再想。所以你以为你还是在南京城叱咤风云的周老板吗?你现在的抵抗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。你要通共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也要想想自己有这个能力吗?!你还不认罪!” 周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滚烫的,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喝过水了,但却记得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,要否认,要不认罪。 “我,没有……”周深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,“没有通共。” 没有通共,他只是和一个商人做了生意,算什么通共,他只是个生意人,对方说要武器保家卫国,他愿意做这个生意,便做了,哪怕是别的党派,要做这样的生意,他也做。 当然,如果不是真的上过战场,周深又怎会想做这样的生意。 他当初跟着蒋瑞元回国,就遭到了伏击,对方是清宫里面派来的人,所以刚回国他没有直接就被送到戚府,而是跟着蒋瑞元打了好几次仗。 “子鱼,我要你助我拿下戚家的产业。”同窗的情谊,又义无反顾跟着他回国,蒋瑞元当时很信他,“我要在南京立足。” 可是他没想过会遇见戚哲。 人总是这样,永远预料不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 想到戚哲,周深觉得心口闷得很,他一定还在战场上,还在为蒋瑞元卖命。 他手脚开始发凉,越来越有些喘不过气,他扭动着身体,觉得什么东西在桎梏着他,想要他的命。 不可以。 周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咬嘴唇的,只知道自己必须醒来,因为还有人在等他。 嘴肉撕裂的痛一下让他惊醒,周深头晕目眩,一下有些犯恶心,便干呕了起来,但是他无法趴下,吊着手的铁链叮当地响着。 “啧啧,”没发觉黑暗的屋子里还有别人,周深吓了一跳,“怎么把子鱼弄成这样子了。” 周深稍微抬了下眼,但是实在没有力气,又耷拉了回去。 “你说你,”那人穿着干净的军靴在他面前缓慢地走来走去,“干嘛这样折腾自己,你当初跟我用戚仲光换戚哲的命就应该想到,我根本不会让你和他有任何可能。” 周深的呼吸声很大,肺几乎是在吊着他的命数。 “你也太傻了,”对方停在他面前蹲下身,轻轻撩开他的刘海,说,“他现在毫不知情,也毫不关心你的失踪,在军营里尽心尽力做事呢,看来你养的是个白眼狼呢。” 周深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对方掐了起来。 “年轻就是好是吗,”那人低沉着声音问道,“把你嘈的爽吗?” 周深突然笑了,他半垂着眼,嘴角流出了一些刚刚被咬破嫩肉出的鲜血:“我们一见面就做,你说呢。” 对面沉默了好一阵,突然掐着周深的脖子,恶狠狠地,似乎在报复什么。 周深本就已经运作不畅的呼吸道一下就失去了仅有的功能,整个人窒息到完全使不上一点劲,鼻子里都闻到些许血腥味时,他的脖子才终于被放开,重新拥有空气的那一刻,周深感觉自己差点真的死掉了。 他不断地干呕,连自己的手被锁链放下来了都不知道,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趴着了,可腋下和手腕都让他痛得忍不住发抖。 “明天,”那个人走之前说,“你就会身败名裂。”